我与美强惨二三事

24、第二十四章

家奴答道:“宋先生确实是这样说的。”

赵寅冷哼一声,搁下竹简,嘲弄道:“我还以为那厮有多犟呢,还是怕死。”

说罢抬手示意家奴把韩琅请进来。

不多时韩琅坐在轮椅上由家奴推进书房。

冰鉴里散发着凉意,丝毫没有酷暑的难耐。

赵寅跪坐在书案后,一身玄色衣袍,整个人显得清贵雍容。

韩琅朝他行揖礼,说道:“承蒙东兴君厚爱,宋恬想明白了,愿意投入东兴君门下,为君效力。”

赵寅不动声色打量他,心知此人狡猾如狸,问道:“你这话有几分真假?”

韩琅诚挚道:“为表诚意,宋某特地为君送上一份大礼,还请君笑纳。”

赵寅挑了挑眉,不领情道:“你若送金银财帛便错了,我府上不缺这些俗物。”

韩琅笑了笑,桃花眼里满是钦慕,“君与广陵侯不一样,君雄才伟略,广陵侯好大喜功,奢靡无度,我若送财帛,反倒是辱没了君的威名。”

这马屁拍得精准。

赵寅心里头虽腹诽他巧言令色,到底还是受用。

韩琅继续说道:“这些日宋某不敢前来见君,皆是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以示诚意,如今宋某前来,是为赵国与魏国交好而来。”

这话引起了赵寅的兴致,单手倚靠到凭几上,问道:“什么见面礼?”

韩琅:“魏国公子,魏宁。”

赵寅愣住。

韩琅:“此人目前在我的手里,今日我特地前来拜见君,便是想将此人献给君。”停顿片刻,又道,“目前魏宁遭母国人暗杀,东躲西藏,犹如丧家之犬,君可知是何人想杀他吗?”

赵寅缓缓起身,离开书案道:“前些日我有所耳闻,魏侯生了一场重病,但此后便没有音信传出,想是好了。”

韩琅摇头,“君此言差矣,正是没有音信传出,情况才更糟糕了。”

赵寅皱眉,“此话何解?”

韩琅分析道:“倘若魏侯的病情好转,消息早就传出来安抚人心了,何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?这是其一。

“其二,那魏宁并不知晓母国情形。魏侯没有子嗣,一旦他病重,两个兄弟便有机会继位。事关重大,魏宁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,君以为这其中可有猫腻?

“其三,此次魏宁无端遭遇暗杀,他平日素无结怨,又在赵国做人质,赵国自然不会惹祸上身,那杀他的人又是何许人呢?”

经他一番分析,赵寅算是听明白了,说道:“你想让赵国助魏宁回国抢王位?”

韩琅不答反问:“倘若魏国的王位被在韩国做人质的江陵君捷足先登,于赵国而言,利益何在?”

赵寅垂眸不语。

韩琅继续游说,“魏宁在赵国做了三年人质,得赵国庇佑,若他回了国,日后与赵国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。”

赵寅捋胡子沉思。

韩琅在一旁静默。

也不知隔了多久,赵寅才道:“你说江陵君派人来暗杀魏宁?”

韩琅回道:“正是。”

赵寅的心思活络了,这份大礼确实很有分量。

“那魏宁在你手上?”

“不错。”

韩琅知他多疑谨慎,如实交代道:“宋某还有一事要禀告君,还请君体谅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当初广陵侯意欲招揽我,被我婉拒,如今我却投了君的门下。为免日后尴尬,我自作主张把魏宁之事告知了燕玉荣,送以财帛到广陵侯府上示好,但并未透露魏宁踪迹。此人至关重要,我愿把他献与君,算是为君办的第一件事。”

赵寅居高临下睇他,久久不语。

韩琅镇定以对,满脸虔诚。

“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把魏宁献与我,也算诚意。”顿了顿,“你说献魏宁是替我办的第一件事,那第二件事呢?”

韩琅缓缓说道:“宋某愿替君促成这桩美事,护送魏宁回国,让他给赵国利益。”

此话一出,赵寅眼里闪动着精明算计,“什么利益?”

韩琅知他上钩,按捺下心中的小算盘,抛出诱饵道:“若魏宁成功继位,便割让临近赵国的黔城,以示诚意。”

赵寅心里头蠢蠢欲动,“黔城?”

韩琅答道:“对,黔城。”

赵寅半信半疑,“你能说服他割地?”

韩琅笑盈盈道:“君以为,与魏国的王位比起来,小小的黔城对魏宁来说哪个更具有诱惑力?”

赵寅没有说话。

韩琅继续道:“倘若魏宁无法争取到魏国王位,那便是死路一条,一旦江陵君上位,定会杀他让自己高枕无忧。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魏宁是没有选择的,他唯有依靠赵国,才能求得一线生机。

“若君信任宋恬,我愿竭力促成这桩美事,以报投君门下的诚意。”

他说得诚挚,字字珠玑,将其中的利弊关系细细说与赵寅听。

起初赵寅对他还有些怀疑,现在是万分确定这人是有大才的。

之前赵寅抱着看不顺眼广陵侯的心思去抢人,没想到还真让他抢到了宝。

不过当魏宁得知想要回魏国就得签下割地的协议,不禁生出几分懊恼。

他全然没有平时的吊儿郎当,情绪激动道:“温然糊涂!”

韩琅任由他跳脚。

魏宁赌气道:“魏国人的国土皆是靠祖辈卖命挣来的,一分一厘都不能让!”又道,“与其割地,还不如让二哥继了位。”

韩琅笑着调侃道:“子殷是否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,你贪图我的钱财,骨子里的无赖劲儿去哪里了?”

魏宁急道:“这是两回事,个人私欲与国家大事不能相提并论。”

韩琅慢悠悠地摇着楚人贩卖的白羽扇,一身浅灰色轻薄纱衣,衬得身段风流倜傥。

他拿羽扇点了点他的手背,不疾不徐道:“子殷稍安勿躁,我又何尝不知黔城的重要,此番不过是让东兴君入套罢了。”

这话魏宁听得迷糊,困惑道:“什么套?”

韩琅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羽扇,耐心解释道:“那赵寅不比广陵侯,我若要说服他信我,必须得拿出诚意才行。而魏国的黔城,便是一粒定心丸。一旦你与他定下协议,他的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。”

魏宁沉默。

韩琅:“我拿黔城与他交换,为你请了两大护法助你回国。一来是让他放心我护你回国是在替他办事,二来则是我需要他们当障眼法迷惑江陵君。唯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,我们才能顺利脱身与徐良等人接头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子殷你在赵国三年,应该对赵寅的脾性有所了解。我就问你,你觉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?”

魏宁认真地想了想,正色道:“多疑,不容易糊弄,特别爱面子,在贵族中声誉极高,很有威望。”

韩琅:“我再问一句,倘若你回到魏国继了位,他又当如何?”

魏宁想也不想就答,“自然是来讨要黔城了。”

“那你是给还是不给?”

“那哪能给呢,我大魏的土地一厘都不给!”

“你失信于他,他又当如何?”

“他还能怎的,难不成发兵攻打我魏国不成?”又理直气壮道,“我不但不给城池,还要控诉他趁人之危,故意扣着我人质的身份不放人,威胁我割地才肯放我回国,实非君子所为。”

说完这话,魏宁似发现了什么,眼睛顿时亮了。

韩琅指了指他,笑道:“你看,你在骨子里就是个无赖流氓。”

魏宁一改方才的郁闷,猛拍大腿道:“妙啊!妙极!”

韩琅笑而不语。

魏宁高兴道:“好你个温然,当真比狐狸还狡猾,就算我回去失了信,赵寅也把我没辙。他若借我失信出兵攻打魏国,我便告他趁人之危以黔城胁迫我,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他的虚伪嘴脸!”

韩琅幽幽道:“此人是出了名的好面子。”

魏宁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,说道:“往后温然说什么我都听,你机智过人,胸有大才,听你的话总是没错的。”

韩琅笑着朝他行揖礼,“子殷有这份诚意,温然必当竭力辅佐。”

魏宁回礼,“我若为王,君为相邦,共谋国强。”

把魏宁说服后,韩琅安排了机会让他跟赵寅见一面。

魏宁按照先前韩琅教他说的话表达了自己想回魏国的意愿,并当着赵寅的面写下了割让黔城的协议,亲自盖上印信,交与赵寅。

拿到了协议,赵寅才算真正信了韩琅是诚心诚意为他做事的。

如今广陵侯与东兴君都愿意护送魏宁回国,有他们说服赵国国君,事情确实如韩琅预料的那般顺利。

在这期间,巫光越亲自送信给韩琅,是魏国徐良那边传来的消息,只有短短几个字。

君上病危,故地重游。

前面四字韩琅看得明白,后面的“故地重游”却琢磨不透。

他把那绢帛拿到魏宁手中,魏宁的心情沉甸甸的。

虽然当初被魏侯扔到赵国来做人质,到底还是有血脉亲情连接。

如今亲耳得知兄长命不久矣,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。

韩琅问道:“故地重游是何意?”

魏宁情绪低落,“徐良约我在浔遥县接头。”

韩琅若有所思。

魏宁道:“我们必须赶在二哥的前头回到魏国,若不然功亏一篑。”

韩琅点头,正色道:“明日一早你便随巫光越的商队离开淮宁,他们沿途会留下记号,我则晚一些跟来。”

魏宁担忧道:“你为何不同道而行?”

韩琅:“我要做一场障眼法吸引魏国人,方才能保你沿途平安顺遂。”

魏宁:“???”

韩琅:“巫光越靠得住,他的商队会护你安全离开赵国,你无需忧虑。”

魏宁严肃道:“那你要小心些。”

韩琅点头。

晚上回到院子后,他独自坐在屋里不知在想什么。

宋离边收拾行李边问:“先生什么时候动身去魏国?”

韩琅回过神儿,答道:“就这两日。”

宋离没有说话,只是把衣物折叠好,隔了许久才道:“我要离开一段时日,不能陪先生去魏国了,此去还请先生小心谨慎。”

听到这话,韩琅颇觉诧异,“你要去哪里?”

宋离:“回我原本的地方去,要办一些事情。”

韩琅:“???”

相处了这些日,宋离对他的印象还不错,继续说道:“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我在酒肆时也曾离开过一段时日?”

韩琅仔细想了想,对那段记忆的印象极淡,几乎已经记不起酒肆里关于她的一切痕迹了。

他困惑地摇头,“我记不起来了。”顿了顿,“说来奇怪,我在酒肆里有关你的所有印象都是模糊的。”

宋离淡淡道:“本该如此。”

这话韩琅听不明白,不过也没有多问。

在他的印象里,她的性情寡淡,言行举止跟这里的女人大不一样,平时也少言寡语,不苟言笑。

若是她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,好像也理所当然,因为她总是与周边格格不入。

以前宋离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,但这一回她特地跟他打了声招呼。

她得回去交《韩琅》的概念海报了。

当天晚上她消失不见。

翌日韩琅又是后知后觉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,跟上次在酒肆那样,他问辛丹是否有看到宋离。

辛丹一脸困惑,问道:“先生说的宋姬是谁?”

韩琅:“……”

见他茫然的样子,韩琅扶了扶额,叫他备下笔墨,亲自在绢帛上写下宋离二字,并落下了她消失的日期,以防自己忘记。

不但如此,他还仔细记录下平时宋离在身边做的一些琐碎,一笔又一笔,清清楚楚明明白白。

记录好后,待绢帛上的字迹干透,他将其仔细收捡好。

为了迷惑暗杀魏宁的魏国人,韩琅要求赵国派大量士兵护送假魏宁,以此来吸引他们的注意,继而让真魏宁日夜兼程赶往魏国。

赵寅觉得这法子好,依言准允。

在赵国逗留数日的魏国人得知消息后,果然朝大部队追了去,韩琅则趁机脱身离开了京都淮宁。

从此蛟龙入海万丈深。

另一边的宋离出梦后,重新上手三版海报。

一版是由手和棋盘构成。

海报的右上方用手绘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那手二指夹着黑棋朝下,坠落的黑子有三粒。

第一粒是普通的黑棋,第二粒是由黑棋渐变的士兵半身,第三粒则是冲到棋盘上厮杀的完整士卒。

海报下方是棋盘的样式。

恢宏巨大的棋盘犹如这场浩瀚的生命博弈,棋盘上的棋子全都变成了金戈铁马,一红一黑交战拼杀,护河山,保家园。

场面热血奔涌,色彩层次丰富,灵动而富有神韵。

棋盘下则是两个毛笔书法“韩琅”二字。

笔锋锐利,粗狂且张扬,很有个人风格。

一只纤细优雅的文人手,几粒棋,搅动一场生死博弈。

那才是宋离心目中韩琅的人生,短暂又辉煌,血腥又残酷,以身殉道,赤忱而无畏。

另一版海报则是行揖礼的士族文人形象,带着个人偏爱。

宋离是非常喜欢这版的。

因为那人画的就是韩琅的模样,桃花眼,泪痣,谦和文秀,仪态犹如一只孤独的鹤,风雅到了极致。

韩琅满足了她对那个时代士族文人的所有幻想。

还有一版便是从深渊裂缝里劈出来的生机,风格冷硬,只有黑白红三色。

它是由一双带血的手和深渊裂缝组成。

那双手用力扒开了裂缝,使光亮照射进黑暗中。

硕大的“韩琅”二字在底部晕染,整个画面简单粗暴,却极有视觉冲击力,给人一种意欲探索的好奇。

宋离把三版海报扔给崔虹挑。

崔虹也喜欢行揖礼的那幅,风雅又文秀,最适合女性幻想,不过符合市场的还是另外两版。

在二人讨论用哪版合适时,韩琅与魏宁已经成功入了魏国地界。

两人跟随巫光越的商队进入到黔城,他们只在城内逗留了一晚便前往与徐良接洽的浔遥县。

原本以为一切顺利,谁知在接头时出了岔子,一行人遭到了国中其他世族的埋伏。

徐良等人拼死护送,众人才侥幸逃过了一劫。

在把魏宁转交到中大夫郑士则的过程中,他们得知江陵君魏文源也入了国内。

韩琅当机立断采取斩尽杀绝的手段,与魏宁兵分两路。

他和徐良去截杀魏文源,魏宁则由郑士则护送回京跟母族那边的人接洽。

宋离入梦过来恰巧撞上了韩琅杀人。

那个印象中手无缚鸡之力,又爱干净的男人并非她想象中那般浩然正气。

相反,他那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下掩藏着蓬勃野心和凶残狠辣。

当时他装扮成魏宁和徐良使计诱得魏文源入瓮,进行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关门打狗。

宋离不幸出现在现场。

她亲眼见到韩琅提着利剑把受重伤的魏文源给捅死了,不但如此,还凶残地割掉了他的头颅。

带血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,极具震撼力。

宋离捂嘴干呕起来。

猝不及防看到她,韩琅不由得愣住。

他冷静地扔掉手中的剑,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,带着不太确定的小心翼翼朝她走去,并试探唤道:“宋姬?”

宋离捂嘴嫌弃道:“你走开。”

韩琅:“……”

那个男人为了保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,睁眼说瞎话道:“你不该来这里,我让辛丹护送你到韩琅那里去。”

宋离:“???”

鼻息里闻到的血腥令她的脾气变得暴躁,她可以万分确定眼前的男人是韩琅,虽然他穿着魏宁的衣裳,还留着一撮小胡须,面容确实是魏宁的模样。

但那双眼睛出卖了他。

那双眼睛清亮明净,哪怕在此刻染上了猩红,她仍旧能认出它的主人。

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。

宋离瞬间消失不见。

韩琅愣在当场。

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消失。

那么大一个活人,一下子就凭空不见了,说不震惊是假的。

他的脸上不禁生出几分茫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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